李 向 荣
(文学院1978级校友
原安徽广播电视大学副校长 )
我们是文革结束恢复高考,参加第一次全国统考进入大学的学生。记得开学新生报到时,一个中等身材,身骨瘦削、精神矍铄的谢顶老人,两撇倒挂的八字眉,一口浓浓的巢湖乡音,他穿行在我们这批来自四面八方,不同社会经历的新生中间;他满脸含笑,频频颔首,或轻拍肩膀,或执手长握,充满爱抚的目光,爱生如子的教师情怀跃然脸上。“万人丛中一握手,留得衣袖三年香”,很快,我们得知这位先生是我们师大中文系副主任祖保泉先生(那时系主任是著名语言学家张涤华先生)。
开学不久,祖先生即给我们开设讲座,专门讲授学习方法,传授治学经验。那次讲座的记录,我至今还留存着,尽管墨迹已经淡去。祖先生的讲座,文采飞扬,字字珠玑,引人入胜,寄望高远。他首先说我们国家需要有一批仁人志士来甘当人梯,希望我们忠诚于党的教育事业,指出眼高手低、志大才疏是年轻人的通病,要求我们“不要仰望天外的蔷薇,而踩碎脚下的玫瑰”。关于学习,他希望我们处理好四个关系:语言和文学的关系,读书精读与略读的关系,阅读与写作的关系,打基础和科研的关系。指出我们的缺点:贪多嚼不烂。他说,“长江水那么大,只需取一瓢饮,喝多了胀死人”;“不要往大海里撒沙子,这绝不会掀起波浪”;“宁可少读几本书,也要多写几行字”;“大路朝天,一人半边,各走各的路”——对我们的学习导引作用,非常有益。讲座结束时,先生兴致盎然地赠与我们这批新生一阙他填写的新词《喜迁莺》:
万人丛里,有英才千数,乘风张翼。络绎相逢,殷勤伴语;从此对窗连席。君似青松初长,我比春花才发。相勉励,把青春付与,人民事业。
欢悦,还怅记,几许年华,一度成抛掷。决策长安,育才久治,史写长征新页,为教文明跃进,甘献丹心热血,征途上,纵难万仞,敢攀奇绝。
这首词,我们很多学生至今还能记诵。
那是一个春风扑面、充满希望,思想解放和锐意改革、努力奋进的年代,久旱逢甘霖,我们这批被文革耽误失学多年的学生求知若渴,倍加珍惜学习机会,如同春苗喜得春风春雨滋滋地拔节抽长。而我们有幸结识的那批教师,有如劫后余生,如同枯木逢春,对于学生成才的殷殷期待,培育英才的喜悦心境和天然使命感,对于中华崛起,长治久安的竭诚拥戴和热切期盼,恨不得吐出一颗心来,倾囊相授。
1970年代末,社会上对于毛泽东晚年错误的否定与评价,莫衷一是,议论纷纭。祖先生持有自己的看法,他认为毛泽东晚年的错误,就像太阳中的黑子,不因其有黑子而掩其光辉。虽然我们隐约听闻先生在文革期间受过冲击,但对于刚刚过去的历史一页,先生不愿再提,只是曾听到先生痛心感慨地说:文革中有些年轻人稀里糊涂,愚昧无知,不晓世事,甚至糊涂到连自己犯下杀人罪的地步还不知悟。这是一个终身育人子、为人师、悲天悯人的教师情怀啊。
腹有诗书气自华,作为研究中国古代文论的大家,祖先生自有其独到的学术见解,他在给我们讲解《文心雕龙》《二十四诗品》《王国维词话》等古文论时,常持其一家言,先生神采飞扬,旁征博引,纵横比较,一一列举和评点国内外各家的学术观点,开阔我们的眼界,启迪我们思考。我们最喜欢听祖先生评点后那句带着浓浓乡音的口头禅:“胡扯嘛!”对于不同学术见解的评点与辩驳鞭辟入里,直言不讳,毫不掩饰其在学术上的自信与自恃,十分生动活泼、趣味盎然。记得先生讲解《诗经》:“手如柔荑,肤如凝脂”形容女子之美,其手的白嫩,说柔荑者,犹如春天绿草内包裹的白嫩柔软的草蕊;至于什么是“肤如凝脂”呢?先生打趣地说,那皮肤白皙柔滑的不就如同是“冻猪油”吗!”一言既出,满堂欢笑,深入浅出,不拘一格。
为人师者,要在使人领悟。记得先生在讲解左思《咏史》“郁郁涧底松,离离山上苗,以彼径寸茎,萌此百尺条。世胄蹑高位,英俊沉下僚,地势使之然,由来非一朝。金张藉旧业,七叶珥汉貂。冯公岂不伟?白首不见招”时的深沉感叹,给我们留下了难以磨灭的印象。几十年过去了,我们这些在宦海中载浮载沉、几经扑腾的老学生,仍清晰地记得对先生对于“地势使之然”那种对古往今来人才受压抑现象的感慨和世事沧桑的洞见。
对于考试,祖先生并不拘泥,他的考试方法颇为独特,一学期的《文心雕龙》古文论课上下来,他选择刘勰的十篇文论要我们诵读,熟记于心;而后把我们上百个学生,一一叫去过堂,老人家耐心地听我们逐个背诵那佶屈聱牙的《文心雕龙》选段。读书百遍,其义自见,意在要我们打下坚实的学术功底,潜下心来,莫浮莫躁。对于一些学生为准备考研,成天专攻英语而置本课业于不顾甚至弃学的现象,先生不以为然,他直言攻读中国汉语言文学的学生,首要的是打好中国传统文化的根基,表达出他对中国古典文化的坚守与自信。我虽愚钝不才,无所造诣,但先生的学子门生中学有所成,甚或名闻天下的学者、教授代有其人。
学生时期,我们尊称为祖先生;毕业后,不知何时,我们这些学子,不约而同地自然都改称为祖老了。记得有次因公返校,我去登门拜望祖先生,学生的到来,是先生最为快慰的事,先生谈笑风生,其声琅琅。告辞时,先生送我一本他的个人词集,他用颤抖的手在书上题字:“向荣老弟惠存。
二八佳人留字”,须知这是一个八十八岁的老先生,一个满腹经纶、德高望重的学术大家,对一个老学生情深意长的留言啊!其虚怀若谷,不以师长自诩的师生情谊,跃然纸上,自我调侃,风趣依然,既诙谐,又颇有深意,尽显老人的赤子童心、学术活力和生活情趣。没想到,那次一晤,竟成永诀。
桃李不言,下自成蹊,哲人其萎,薪火相传。我觉得,先生留给世人的不仅仅是他那厚重的《文心雕龙解说》《司空图诗文研究》《王国维词解说》等著作与诗词集,留给我们的还有该怎样做学问,怎样做人的品格。
(2013.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