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卷音容如在昔:忆与余师交往点滴
李翰
余老师送给我的《李商隐诗歌集解》与《诗家“三李”论集》已翻过多次,这几天因为写一篇关于李商隐诗歌叙事的文章,又把老师的书拿出来读。《诗家“三李”论集》是四、五月份收到的,拆开外包装,里面还很细心地裹了几层白纸,打开来,扉页是老师工整清秀的题字。想起十八年前第一次拜谒刘、余二师,在刘老师处获赠《李商隐诗歌集解》,刘老师题字后,我就拿过去拜访余师,余师接着后面签名,然后拿出几张白纸板垫在五册书的前后,再用一张大牛皮纸包好。余师包书的动作极轻细,也极温柔。收到《诗家“三李”论集》,眼前自然便浮现余师题字、包书的场景。
书是从北京寄过来的,隐约听人讲余老师因病在北京住院,并不以为大碍,亦未及细问。生活的各种琐屑,加上学术上长年无甚长进,除了年头岁尾的贺卡,竟一直疏于和羞于和余老师联系。想着等有拿得出手的东西,去看望老师,承教之时或不至尴尬。然而,这一天却再也等不到了。安师大那条林荫小路,那小路边的灰色小楼,小楼里住过的余恕诚老师,校园中一抹温和微笑的风景,在2014年8月23日,农历去暑这一天,也一起逝去了。
这是今年我收到的第三个噩耗。年初王运熙先生去世,是我的师祖,也是我博士论文的评阅老师;六月份,父亲突然离开了我们一家;然后,就是余老师的离去。王先生名满海内外,虽曾多次请谒,也为先生的离世而悲伤,却只是在龙华殡仪馆默默为先生送行,不敢把这悲伤形诸文字。父亲于我又太过亲密,一提笔,心口便隐隐作疼,而且父亲只是平凡的退休干部,我愿意他只属于我们一家人。余老师的离开,正在我丁艰期间,撕裂的心口又被狠狠一击。因为余老师待我,既是老师,也如同父辈。
我是1996年准备考安徽师大刘学锴老师的研究生,从而正式结识刘、余二师。先是将本科阶段的作业、论文寄给刘老师指教,并附信表达游于夫子之门的愿望。不久刘老师即回信,肯定论文所达到的水平,并云将我的论文与信件同时传余老师,余老师看过亦很高兴,希望我来安师大读研,并能在毕业后留校和古代文学老师共事。那时我本科刚刚毕业,在安庆郊区一所中学教书。学校地处荒僻,人心浮动,大家不过视该校为调往市区中学之跳板,打牌喝酒为多数人生活之常态,教研竟成余事。我的住处是一间破旧的红砖房,瑟缩在学校的西北角,门前半人高的荒草,夏天有蝙蝠在头顶盘旋,长蛇在门前穿梭,然后就是隔壁喧嚣的麻将声。拥书独坐,沉浸在封闭的精神世界,却也充满孤独和苦闷。在那样的环境与心境下,两位老师的肯定和赏识,就是荒漠苦旅、雪夜寒天的甘泉与暖炭。更令我意外的是,刘老师复信后没几天,竟又收到余老师亲自寄来的信件,所谈大致也就是刘老师转达过的意思,而此前我并未给余老师写过信。尘土飞扬的小镇中学,一枚如尘土般卑微的书生,也曾因工作事拜谒教委人事科副科长,在走廊上就被冷冷数语打发,小吏眼中的贱民,却意外收到闻名久仰的教授,先行给我邮件!而且字里行间,充满热情的肯定与殷切的希望,心中喜悦、激动,可以说是五内如沸。
1997年暑假,乘江轮去芜湖拜访二位老师,才是第一次由闻名到见面,《李商隐诗歌集解》即是此行最宝贵的礼物。可惜的是,那年考研,因英语分数不够,折戟沉沙。两位老师都曾为我努力,刘老师专门申请破格录取,最终还是未能如愿。虽然如此,无论是专业知识,还是人格修养,一年来耳濡目染,刘、余二师已经教给我很多很多,在我而言,早已视自己为编外弟子。1999年,再次考研,这次报的是西北大学阎琦先生,主要是想去西安,在那个唐代的古都研读唐代文学。刘、余二师并不以为忤,刘老师还给阎先生写信推荐,仍是英语,2分之差,成了阎琦老师说的“擦肩而过的学生”。但也就是在这年,幸运地转到广西师大张明非教授门下,在桂林度过极其充实而又愉悦的三年。
在桂林的第二年,2000年10月份,李商隐第五届年会由广西师大承办,刘、余二师都有参加。当时听闻二位老师要来,心情极为高兴。他们是凌晨四点多的火车,我也整晚兴奋难眠,三点多就爬起来,和陶绍清一起去接站。近一个礼拜的时间,得以随侍二位先生左右。刘老师精力与兴致都极高,一柄摺扇,随处指点,娓娓而谈,使我对李商隐桂管游幕有更多了解;余老师身体那时看上去就不是很好,腰椎劳损,走路要慢得多,总是我们走一阵,然后等他跟上来。会议期间,我将一年级时发的一篇文章呈给余老师,算是学习情况的汇报。余老师开会时也就带着我那篇论文,坐在余老师身后的小师妹告诉我,余老师开会也没听会,就在看你的论文呢。闻言惊宠,感动而致鼻酸。会议间隙,余老师还专门就那篇论文给我谈了很多意见,指导我做论文的方法。
余老师待人诚恳和善,每一个接触他的人,相信也都和我一样,如沐春风。他没有丝毫名教授端起来的架子,他能先给一个毛头小伙子写信,他读学生不成熟的论文,跟读经典大著一样,一行一字,认认真真,然后给你提问题,说意见。而在谈到论文的优点和不足时,他又是言直语切,不作任何委婉回护。他对论文标准极高,在谈到学术界一些浮名滥作时,不屑与鄙夷每每会溢于言表,并不愿作一“恕”语。这是一个脱略外在名器,齐一俗世等级序列,心中只有学问的纯粹学人。
此后多年都未和余老师见面,但张明非老师外出开会遇到余老师,余师总是会先问起我的情况。张老师回来就说:李翰啊,这么多的老师都在关心你,真是幸运啊,可得好好努力,不要辜负了他们。
2002年秋季我考到复旦,追随杨明先生攻读隋唐五代文学博士。期间,我和刘老师合作的《李商隐诗歌选评》2003年在上海古籍出版,余老师此前就多次叮嘱,出版后要多寄给他几本。那本书是我参考刘、余二师《李商隐诗歌集解》所撰,虽然署名时没有余老师,但在余老师看来,一定会感到亲切而熟悉。也许正是这个原因,他对那本书的出版,表现得很是高兴和关切,看成自己的作品一样。
复旦三年,没有机会去芜湖,但还是和余老师保持书信与电话联系。因为那本《李商隐诗歌选评》,大家也都以为我是刘、余二师的弟子。有一次,我未曾与宿舍同学打招呼自行回家,同门师兄几天不见我,也联系不上我(那时还没用手机),以为我失踪了,弄得杨老师也心急火燎,到处询问打听。把电话打到余老师那里,问是否见到我,结果又多了一个人为我担心。回校后少不得挨同门及老师一顿说,我虽强辩,说他们大惊小怪,心里却异常温暖、感动。杨老师第一时间想到向余老师打听我,大概在他的印象中,余老师是我最亲密的老师吧。
2005年博士毕业,自然也就想到去安徽师大投奔余老师,余老师欣然接受。安师大古代文学师资力量雄厚,有老师担心我来了课程不好安排,余老师说,不上课也可以专门做研究。后来一是因为有机会留在上海,上海大学的董乃斌先生也是我追随十几年的恩师;二是安师大人事处答应的一些条件临时变卦,结果没有去成。但余老师仍不以为忤,反而为我能留在上海感到高兴。
最后一次见余老师是2008年安徽师大主办的第14届唐代文学年会。与会专家学者近二百人,余老师是东道主,忙得焦头烂额,也没有多少时间和我谈话。就记得有一次散会,和我简单地聊了几句。他的腰依然不好,靠着房间的门框,眯着眼,微笑着,声音一贯的轻柔。年底互寄贺卡,他还特意在贺词下写道:芜湖会议期间,因会务繁忙未及细谈,表示抱歉。
从2008年到今天,一晃就是六年,想着太久没见到余老师了,应该抽时间去看看。今年闰九月,据说寒假较往年要长很多,时间有了,老师却不在了。彼苍者天,曷其有极!
沉思往事,痛我良师,临文不能自持。断断续续写了几天,方勉强成文。案前余师著作历历在眼,余师之音容笑貌,亦如在目前。夜深灯冷,寒风呼啸,心凄怆而不得眠。踌躇反侧,以致终夜,复得小诗一首,为系哀思永悼:
昊天罔极暑飞霜,忍为人间夺俊良。
九畹兰皋滋德泽,三千弟子哭甘棠。
风尘顾我垂青眼,尺牍从衷问暖凉。
开卷音容如在昔,赭山弋水两苍茫。
2014年11月25日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