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衿岁月
袁晓薇
有幸师从余恕诚师多年,在恕诚师的引领下走上了学术研究的道路。
听恕诚师的课就如同打开一本装帧朴素的书,恕诚师上朴实平易的话语中常常妙语连珠。安静的课堂上经常传出大家会心的笑声。在指导我的本科毕业论文时,恕诚师强调:文章里写下来的每一句话都要经过自己的思考。至此我明白了老师的课为什么不事张扬却引人入胜,因为每节课都是他课后精雕细琢的学术结晶。我至今完整地保存着余恕诚师对我每篇文章的修改意见,那写在稿纸上的工整字迹一笔一划透出严谨,言简意赅却一语中的的评语闪耀着睿智,谦和的措辞饱含着期望。只要真正读懂这些批语,便能悟出恕诚师求真务实、绝去伪饰的治学理念。1998年,当恕诚师的《唐诗风貌》出版后,评者盛赞其将看似一卷在手的轻松感和精粹深厚的学术内涵完美结合。
与严谨朴实的学术追求相应,提倡独创新见而反对蹈空臆断是恕诚师的一贯态度。他鼓励学生创新,却要求思考必须建立在精研慎思的基础上,反对哗众取宠、空疏无物。我刚读硕士不久,急于出成果,匆匆翻了几本书就写出一篇文章,自以为颇有新见,兴致勃勃地交给恕诚师。老师看过后并没有多做评价,只是淡淡地说:“这样的文章下次不必再写,没有什么意义”。这样的批评对于心浮气躁的我不啻一针清醒剂,随着时间的推移,我越发感到这一朴素原则是从事学术研究的至理名言。
和恕诚师相处的日子里,他经常说的一句话就是“浪费时间”。他曾说:相对于生命的长度,他更重视生命的“密度”。在余恕诚师的生命中,恐怕没有什么比学术研究更重要的了,此外的任何事物都纯属浪费时间。由于积劳成疾,健康堪忧,他才在众人的劝说下抽出一点点时间散散步。他主张在不能看书的时候就思考问题,他自己常常将一些无谓而冗长的会议时间用来思考。在师大的求学期间,我和恕诚师之间的话题几乎都是围绕读书、思考和撰著。以至于我一想到恕诚师,如果自己当时不在看书或思考问题,就感到愧疚万分。
恕诚师对学术总是精益求精,对于日常生活的要求却简单之极。他日常的饮食起居颇有“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的贤者之风。记得有一次他腰疾严重不得不卧床休息,我和同学去看望他。为排遣老师久卧病榻的寂寞,我们建议他听听音乐什么的,恕诚师却笑着说自己除了唐诗之外没有什么其他爱好。虽是戏言,确是恕诚师生活内容的真实写照。
在最初接触恕诚师时,我更多是带着对名师的单纯崇敬,硕士、博士阶段和恕诚师的相处,则逐渐让我领悟到什么是一种纯粹高尚的追求、一种淡泊内敛的境界。如今的学术界早已不是远离俗世的象牙塔,在利益的驱动下,学术研究也掺杂了太多的功利性。而恕诚师几十年心无旁骛地潜心学问,不图名、不争利,为被功利侵染的学术界坚守着一方净土。回顾求学的日子里,我总是为一些世俗的羁绊驱遣而不由自主,分散了精力,耽搁了学业,受到恕诚师的多次劝诫。踏上工作岗位之后,我仍然未能免俗,无法排除外界的干扰专心治学,对恩师只有高山仰止。
恕诚师为人“既恕且诚”,待人接物总是谦恭端谨,那份从容淡定宛如清风明月。对我外向的个性和凌厉激昂的行事风格,恕诚师也多次规劝。在硕士毕业前夕,他郑重地对我说:作为一个学者,应该具备一份矜持。我当时只是觉得也许老师是希望走上工作岗位的我多一些成熟。走出校园多年后才体会到恩师赠言的深意——昂扬进取是人生必不可少的姿态,而静守自处则是人生更为难得的一种境界。面临着人生的纷扰诱惑,能够甘于淡泊,才能保留自我。攻读博士时,恕诚师建议我选择王维作为研究对象,我想恩师更多的是希望我能够澄静自己的性情、心境。王维绚烂之极归于平淡的人生,少年意气化为深沉体悟的转变很好地诠释了人生的内敛和沉静。我虽不能至,但无限向往和珍视这种境界。
如今,面对现实的诸多无奈,我仍然时常疲惫困扰。然而,只要在书桌前展卷品茗,就有一种单纯而充实的快乐。回想起跟随恕诚师在古典诗词中游弋的求学岁月,不禁长吟《诗经》里的句子:“青青子衿,悠悠我心”,虽然那袭青衿总是飘然而过,令人神往而追慕不得。
(载于《安徽商报》2014年3月11日B08版。原名《青衿岁月——感悟余恕诚师引领我走过的学术之途》,刊载时有较多删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