受教于余恕诚先生
□ 黄昌植
编前话:曾经有段时间,关于国立安徽大学的历史演变在网络上引起了争论,安徽大学、安徽师范大学、安徽农业大学、安庆师范学院等与之有一定历史渊源的高等院校,都有人撰文回忆往日的峥嵘岁月。上世纪六十年代就读于原合肥师范学院的黄昌植先生看见本刊的相关文章,勾起了对著名教授余恕诚的思念。
余恕诚教授是当代唐诗研究的顶级学者,全国高校“百名教学名师”之一。读大学期间,我受教于先生,过从甚密,耳提面命,恍若昨日。与先生教诲相契相应的,是其为人治学,更是惠及一届又一届学子的无言之教,尽管时光流逝依然鲜明如新。
在学术上,先生出道极早。《光明日报》“文学遗产”专栏,是古典文学研究的圣殿。尚在大学读书,先生就登上“文学遗产”专栏,发表关于“池塘生春草”一诗的论文,一鸣而惊人,时不过二十出头的年纪吧。到工厂劳动不多天,便于《安徽日报》发表人物特写《陆师傅》。一俟毕业,即被选拔留校任教,担当重任,专攻李白、杜甫。
看书架上琳琅满目的文史哲诸书,以及资料盒中万余张读书卡片,即可想见其治学光景。寒暑两假先生均留校读书。中文系韦宗锡先生曾约这位昔日的学生吃年夜饭,天已擦黑,便让弟弟去催请。黑魆魆的宿舍楼一窗灯光璀璨如昔,先生仍耽于阅读之中,竟不知今为何夕。
我曾问先生,能背诵多少首李诗和杜诗?“各有两三百首吧。”岂止李杜,说到其他诗人之作,先生也是冲口而出。1965年夏,《光明日报》寄来校样,拟在《文学遗产》专栏发表先生的长篇论文《天才的诗人,骄傲的狂士》。我曾有幸看到过修改后的校样,密密麻麻的勘误补缺,无不显示其尽善尽美的追求。学力甚浅的我,也能感知先生驾驭重大课题的宏大魄力,注重文学性情与美学特征研究的学术品格。1967年阑尾开刀,手术甫始,麻醉失效,先生担心影响神经思维品质,拒绝再施麻醉,咬牙挺过。医生、护士都说,没见过,没见过这么刚强的。先生后来在学术上成就非凡,绝非偶然。
先生总是鼓励我多写写,而课上课下,我总是兴冲冲地去请先生指教。1968年,先生主编一本解说毛主席诗歌的书,约我写稿,解说《清平乐·六盘山》一词。惜因病未果,我失去一次向先生深度请教的机会。
先生其人,一如其名,无论是宿舍闲谈,还是校园漫步,语涉师长,言必恭敬,话及同辈,多予褒扬。“李顿老师的戏剧教学渗透到舞台演出的感觉,非常人所能及,引述台词,连音色都有派头!”“方可畏老师家学渊源,纯桐城方氏气象,所谓‘胆欲大而心欲小,行欲方而智欲圆’(明·方以智)。”“(严)元绶聪慧过人,夙具学术会跟。”“(王)多治(笔名治芳)组诗人选建国十年诗选,以诗人心性讲析诗歌,学生当珍惜听课机会。”对曾经伤害过自己的人和事,不管有意或无意,先生尽量予以宽宥谅解,偶尔言及,音容平静,哪怕心里伤痛,也当作蛛丝一样轻轻抹去。
看先生近年为吴在庆教授、赵其钧教授写的书序,心性依旧,严谨谦逊质朴醇厚让两位教授深为感动。恕,是孔子认为必须终身行之的准则(《论语·卫灵公》);诚,是令天帝感动的美德(《列子·汤问》):这是德行的极致。先生竟能做到名实相副,既恕而诚。这让人想起范仲淹的话:微斯人,吾谁与归?
到大三时,我们终于等来了先生登堂开讲,讲李白、杜甫!先生在唐诗中沉潜既久,似乎也霑润了唐人气质,焕发着诗家激情,讲课成了诗美的再度创办。先生神游唐朝,与作者灵犀相通,如见如闻的讲述,天然具有进入听众内心的力量,让人想见诗人本性神韵。
自由发言开始了,此前的铺垫与预设,很容易激发表达欲,像小学生举手纷纷。发言,自然成了前面预设的回应。一次晚间散步,先生发问,什么样的学生才是教学中的好学生。我的种种回答,先生都说还不够,最后自答:会改变教师的学生才是教学中的好学生。
上世纪七十年代,他与刘学锴先生合作,进行李商隐诗文的整理研究,发砥新试,其快可知,一书甫出、遂成大家。“文革”结束,学界刚刚从噩梦中醒来,先生已在路上,进入学术研究的井喷期,佳构迭出。《唐诗风貌》一书,主要参考文献达百种,其学术经典性,学界已有定论,“这本对唐诗风貌作文化学、文艺心理学阐释的专著会随着时间的前进而显示它的独特价值。”(刘学锴)窃以为,此书还可以作为史书检索,这是诗史的一部断代史,若“以诗证史”(陈寅恪),既能看到一代王朝的侧影,也可以听到唐朝文化千年之后的回声。此书还可以作为子书研究,对“盛唐气象”及其成因的探索与思考,其兴衰存亡的慨叹,所悟独到,寄托遥深,自是一家之言。此书也可以作散文欣赏,先生与诗仙、诗圣、诗鬼、诗豪辈对话既久,心灵沟通,习染唐人性情气质,豪迈刚健的气概、光昌流丽的文采跃然纸上,仿佛刚刚从历史深处走来,却又兼具现代汉语灵性的摇曳、质感的丰盈。
先生学术活动已逾越半个世纪,比较其不同时期的著作,既有一脉相承的追求与境界,也有鲜明的历史印迹。早期著述,为时代所拘,襟怀未舒,不得尽展才思;待风气开放,则意兴勃发,笔下恣肆畅达,此心境变迁故也。此辈学人在多难时对学术的坚守,在炼狱中完成精神救赎,其思想文化意义在于,中华文明是坚定的巨大的存在,无惧狂风怒涛,代与人才有约,绽放新的辉煌。
多年未见先生,不知康泰否?
(原刊《合肥晚报》 2013年11月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