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运生诗学论文选序》
彭玉平
一
在电脑上一页一页翻过先师运生先生的这本书稿,真是百感丛生。
犹记先师八十大寿前数月,师兄陶礼天教授建议诸弟子皆回芜湖为恩师祝寿,我自然积极响应,并填了一阕小词以风雅其事,调寄《鹧鸪天》,题“梅师运生先生八十华诞”,词云:
一脉赭山峰几重。霜枫隐约气沉雄。销魂最是西风里,犹枕镜湖碧波中。 追往事,忆帘栊。澄怀如水细雕龙。今年花好向谁艳,尽付梅边吹笛翁。
“赭”字是出律的,但好像也没有别的名称可替代,我也无意另填新阕,所以仍其出律了。安徽师范大学老校区背山面湖,属于典型的前朱雀后玄武,所背的山便是赭山,所面的湖便是镜湖,此湖乃经南宋大词人张孝祥疏凿而成。每至晚秋,赭山枫叶经霜染红,镜湖之水清澄可鉴,最是一年迷人之时。2005年我回芜湖参加金元文学会,清夜时分,与运生师绕湖一周,边走边说,话题言及于湖居士疏凿镜湖之功,我联想汗漫,随口诵出贺知章“唯有门前镜湖水,春风不改旧时波”二句,先师笑了笑说:“虽然彼镜湖非此镜湖,但是彼感慨倒是很契合你感慨的吧。”因为这确实是我南下广州十年后第一次重返芜湖,不免感触很多。
这阕小词作于2011年3月25日,旋请书家抄写,送呈先师府上。先师接过此幅,兴致颇浓,把玩数过,自云尤爱煞拍“今年花好向谁艳,尽付梅边吹笛翁”二句。其实先师性格沉静,并不擅笛,绝对没有李白眼中贺知章“镜湖流水漾清波,狂客归舟逸兴多”一般的豪情,但对于浸染词学数十年的老师来说,他显然很乐意接受“梅边吹笛翁”的疏狂意趣了。
正是在这次赭山聚会中,弟子们提议老师选编一本论文集,以见吾师学术之大端。先师爽快地答应了。此后断断续续编了两三年才告成,之所以编了这么长的时间,是因为先师非常看着这本文集,对旧作大多作了新的润色,有的补充材料,有的调整观点,个别文章与原刊时已有很大不同,费时数年的原因在此,先师谨严之学风亦于此可见。
书稿编定后,老师也一直拟自撰一篇前言,以总全书之精神。但因为先师晚年体弱多病,迟迟未能完成,2016年4月7日中午一时许,运生师在病情反复数日后溘然长逝。这篇让诸弟子悬望了数年之久的前言最终还是没有写成。我4月10日从广州飞南京,下午三时许到芜湖,随即前往运生师家所设灵堂拜祭,行三跪九叩之礼。11日上午参加运生恩师告别会。自2013年10月回芜湖送别保泉师之后,已有近三年未见运生师,而此时一见已是阴阳两隔了,痛何如哉!
2017年12月29日,礼天师兄电话我,告以书稿近期拟付梓,言及恩师大著前言未成而遽然去世,我们彼此唏嘘再三。礼天兄并希望我来为文集撰一序言,略述先师之学术。礼天兄乃梅师门下大弟子,原本这篇序由他来写是最合适的,但他一再命序,我也只能惶然受命了。然此实不敢言序,权当遥拜师门再寂然问学,略记读后之感而已。
二
运生师这部文集,录文27篇,以“诗学”总其名,实是“古代文论”之意,当然侧重在诗词文论方面。其中汉魏六朝文论专论多达14篇,清代诗词理论也有9篇,其中清代词论有6篇,另唐宋诗论各一篇,诗学总论2篇。要之,汉魏六朝文论与清代词论是先师平生学术用力所在,贡献也最为突出。其实这两个领域恰恰是文论和词论最为兴盛和成熟的时期,相关研究成果也堪称汗牛充栋,要强力介入这两个领域,确实需要才胆识力兼备,才能有所发明。先师学术魄力于此可见一斑。
大约十年前,先师重点参与撰写的三卷本《中国诗论史》由黄山书社出版,我曾在2008年6月10日的《光明日报》发表一书评,题目是《以忠实之心著朴实之文》。今读这本诗学文选,更是强化了我对先师著述“忠实”“朴实”的感受。昔元好问论陶渊明诗有“豪华落尽见真淳”之句,我觉得移论吾师学术风格,也是契合无间的。
我平生读书治学,最服膺熊十力之说,他在《佛家名相通释》中说:
读佛书,有四要:分析与综会,踏实与凌空。名相纷繁,必分析求之,而不惮烦琐;又必于千条万绪中,综会而寻其统系,得其通理。然分析必由踏实,于繁琐名相,欲一一面析穷其差别义,则必将论主之经验与思路,在自家脑盖演过一番,始能一一得其实解,此谓踏实。若只随文生解,不曾切实理会其来历,是则浮泛不实,为学大忌。凌空者,掷下书,无佛说,无世间种种说,亦无己意可说,其唯于一切相都无取着,脱尔神解,机应自然,心无所得,而真理昭然现前。此种境地,吾无以名之,强曰凌空。
熊十力从治佛学的经历中“脱尔神解”,悟出读佛书法门,其实可移之以论诸多学术。我前言先师学风的“忠实”“朴实”以及元好问诗句中的“真淳”二字,可大致对应熊十力语境中的“踏实”与“分析”。而先师学术之“豪华”则正要从“综会”与“凌空”中去体会。当然这两方面并非单体独立,而是更多地体现在融通之中。
侧重踏实分析之文如《皇甫谧< 三都赋序>之真伪及其价值趋向》《< 昭明文选>著作权异议与辩说》《刘勰与< 梁书·刘勰传>》《锺嵘的身世与< 诗品>的品第》等,皆于史实辨析处入手,抽丝剥茧,再得出稳实之结论。兹略举一例:关于锺嵘的出身一直有庶族与士族之分,有的甚至认为其身份比较复杂,可能介于庶族与士族之间,而接下来由此出身问题再直接对应其《诗品》品第问题。梅师遍检相关史料,认为锺嵘的士族出身是确凿无疑的,但他以上中下三品论诗并非拘于门第高下观念,而是植根于其独特而浓烈的审美观念之中。如此考辩史实但又超越乎史实之上,其实是将文学还给文学了。这种通脱的考论结合,允当“朴实”二字。
研习文论者,当然要更注重综会与凌空,展现出“豪华”“独断”的学术魅力。梅师《士族、古文经学、玄学与中古诗论》《“折中”说与〈文心雕龙〉“枢纽”的建构》诸文,我认为即是体现了这一学术特点。中古文学与文论的自觉,在既往的学术史中,一向与门阀士族的兴起与玄学的兴盛联系而论,但中古诗学重视缘情与藻饰却未必与玄学、经学直接相关,而是与士族本身的审美习性有关。换言之,儒学是否衰微并不一定能用来裁断中古诗学是否兴盛的原因所在,如果深入以论,则儒学的影响虽有方式上的变换,但其实是如影随形,从未消失的。梅师的这一论断当然还可以继续讨论,但至少对于曾经主流而难免偏至的观点,发出了另外一种声音。
我个人获益最大的一篇文章,应该是《“折中”说与〈文心雕龙〉“枢纽”的建构》一文。从方法论切入对《文心雕龙》枢纽体系的考察,不惟思路甚隽,抑且结论启人心智。刘勰虽有“宗经”“征圣”数篇阐述其文论与儒家思想深厚之关联,但其“折中”之说并非简单折中于圣人之道。儒家“中和”自是其渊源所在,而汉儒所谓“折中”又往往偏于趋同的“总一”之方。刘勰的“折中”虽自汉儒而来,但明显越出其上。不过,对于“中和”二字,自来也容易简单化理解。梅师于此“中和”二字真是做足文章,他在追源溯流的基础上,认为刘勰的“折中”说与晏婴等尚“和”而重在异质相济相成有关,也与孔子、荀子等以礼节“和”的“中和”思想有关。这两重相关的方法论原则,并非脱离《文心雕龙》文本的凭空悬想,而是有着深切的文本内证。如《定势》篇云:
渊乎文者,并总群势:奇正虽反,必兼解以俱通;刚柔虽殊,必随时而适用。若爱典而恶华,则兼通之理偏,似夏人争弓矢,执一不可以独射也;若雅郑而共篇,则总一之势离,是楚人鬻矛誉盾,两难得而俱售也。
《附会》篇亦云:
是以驷牡异力,而六辔如琴;并驾齐驱,而一毂统辐;驭文之法,有似于此。去留随心,修短在手,齐其步骤,总辔而已。
刘勰将“折中”之说分述于二篇,若合观之,则其言说“驭文之法”其实甚为周密,“折中”乃其“总辔”耳。
从治学的阶段性而言,梅师中晚年对词学用心特甚。1987年我忝列先生门墙,先生即命礼天兄与我为《中国诗词曲论专著提要》分撰提要若干,我分得八九篇,皆为清代词话提要,此亦我涉词学之初阶。这本文选中有六篇关于清代词学的专论,涉及阳羡派、浙西派、常州派、桂派等清代诸多重要词学流派,可见流派是梅师契入清代词学的主要路径。而在流派之内,梅师又重视选本、主体理论与创作等多方面的因素,注意文化渊源与理论建构之间的关系,故此清代词学六论,不仅大致关合清代词学的发展源流,而且注重流派之间的离合关系,所论气度开张,颇有大局观。前揭《以忠实之心著朴实之文》一文,于先师词学研究多有评说,此不再赘述。
要而言之,此27篇论文,所论领域各异,方法也有不同,但综合观之,则要当“分析与综会,踏实与凌空”之义。我觉得合乎此八字者才是学术研究之正途,我也一直以此惕惕自若,不敢稍有所忽。
三
梅师为人坦诚,虽不苟言笑,但即之也温。这次我在拜读先师著作中,再次领教了学术坦诚之可贵。集中录有《试谈古代文论中的赋、比、兴问题》一文,今于文后,赫然读到梅师新写的一则按语,在在可见其朴实之心。录文如下:
此文写于文革结束后不久,是我早期发表的一篇论文。其时报刊上刊载了毛泽东给陈毅谈诗的一封信,信中讨论了传统的写诗手法兴、比、赋问题。这是当时学界具有轰动效应的大事,纷纷发文参与讨论。这是此文写作的背景。文中对“三义”虽有所述评,但在今天看来,引述都比较一般。我所感兴趣的是文中结合评“三义”,对引证的诗例作了一些描述。其中对某些描述的情境和语气,至今读起来仍觉得有些味道,反映了我在相对年轻时教学和作文的一些情趣和风格。重读此文,觉得年轻不少,不忍割弃,故收录于此。文中写了当年的一些应景文字,今天读起来,有点不舒服,所以作一些删削。
此文背景如何?至今感觉怎样?何以觉得既引述一般,又不忍割弃?“有些味道”与“有点不舒服”又是如何共存于一篇旧文之中?吾师文字纯然直陈,不虚美,不隐短,曾无一丝芥蒂之意思。读这样醇厚的文字,一如再聆先师教诲,令我怦然动容。前言为先师八十寿辰,我曾填《鹧鸪天》一阕,先师虽独赏“今年花好向谁艳,尽付梅边吹笛翁”二句之意趣,而在我而言,用心其实更在“澄怀如水细雕龙”一句。学境亦如人境,吾师如清水之澄怀、如雕龙之文章,不仅是我以前心追的境界,也是我以后神往的方向。
受业彭玉平敬述
2018年1月20日
(彭玉平,安徽师范大学1990届文艺学硕士、复旦大学文学博士,现为中山大学中文系二级教授,中国古代文学专业博士生导师,以文学批评、中国词学史研究蜚声学界。)